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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俊玲:从民间文献看晋商的婚姻生活——以晋省中部为中心的考察
上传日期: 2018-04-18 作者:殷俊玲

  晋商创造了“汇通天下”的辉煌,但这辉煌背后却有着数不尽的酸甜苦辣,其中晋商的婚姻生活就是一曲曲充满悲情的凄婉之歌。这样的悲情正史鲜见记载,而笔者所见的晋商书信、晋商杂记、晋商诗文、家谱、墓志铭、日记、竹枝词、民间歌谣、祁太秧歌、地方小报等民间文献则勾勒出一幅幅晋商婚姻生活的鲜活画面,再现了晋商婚姻生活中不为人知的苦乐悲欢。

  一、渴望嫁作商人妇

  在晋中,栋宇云连,商人云集。春风满面的商人为乡民引颈以望,流光溢彩的商家生活牵动和吸引着人们,以致男儿一出世,母亲就在摇篮曲的呢喃吟唱中予以倾情诱导:

  俺娃娃亲,俺娃娃蛋, 

  俺娃娃大了捏蓝炭[1]

  捏不下蓝炭吃不上饭。

  

  俺娃娃蛋,俺娃娃亲,

  俺娃娃大了走关东,

  深蓝布,佛头青,虾米海菜吃不清[2]

  在夏夜的纳凉和冬日的消磨中,母亲把灰暗与明艳强烈对比的贫富两种生活以轻歌慢吟的形式呈现给孩子,饱含着长辈对儿孙从商的热切期望和对商人生活的无限向往。

  对女儿自然不能有“走关东”的指望,但女儿嫁作商人妇,就可以同样享有“虾米海菜吃不清”的富裕生活。因此,女子的择偶天平非常凸显地向商人倾斜,这样的热望在对女子教育的儿歌中扑面而来:

  咚咚喳,娶来啦,

  俺女儿不嫁啦!

  不嫁你那掏粪的,

  不嫁你那砍地的,

  俺要嫁的是字号里的掌柜的![3]

  平遥流传的一则故事也反映了女子择婿的这种情感指向。平遥鼎鼎大名的日升昌票号伙友人人富足,个个风光,以致当地姑娘梦寐以求嫁个日升昌的人。城东一农家女花容月貌,一心想嫁给日升昌的人。她的父母也怀有同样的心思,但苦于门不当户不对。他们的心思流露后,好利而狡猾的媒人就找了一名男子,如此这般地安排了一番。媒人又问女方父母:“你女儿可愿意嫁给日升昌跑码头的?”女方父母一听,大喜过望,忙不迭答应了这门亲事。不久,便把女儿嫁了过去。新婚半年,新娘只见男人早出晚归,身上总是沾满泥土,却总不见男人远出,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何日动身去码头?”男人说:“我不是日日到码头吗?”新娘问:“码头不是在很远的地方汉口吗?”男的说:“那是水码头,这是旱码头。不过,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我确实在日升昌干过,但我是在日升昌的‘马头’干过泥瓦匠。”原来,“马头”与“码头”同音,在当地方言中是指“屋顶”,媒人以此骗了姑娘。新娘这才明白自己嫁了个“泥腿子”,气得差点上了吊。[4]这个故事虽是个别,但也可看出其中所反映的普遍意义。

  女子乐于嫁作商人妇,从榆次巨商常家的婚姻史中也可见一斑。据《常氏家乘》记载,常氏第10世时,男子续娶的都是“孀”或“妇”;第11世时,男子续娶妻子中,“孀”或“妇”占三分之二,“女”占三分之一;第12世时,续娶妻子中,“孀”或“妇”占三分之一, “女”占三分之二;第13世时,续娶妻子中, “孀”或 “妇”占五分之一, “女”占五分之四。于此可见,常家四代人,男子续娶妻子中,已婚者越来越少,未婚女子的比重则越来越大。这一事实透漏出的信息是:随着常家经商发迹,男子婚娶愈来愈容易,即使是续弦,也有许多未婚女子乐意从之。

  虽然囿于资料无法得知其他富商家族的婚姻实态,但可以推想,这绝不是个别情形。

  由于商家的优越地位,许多容貌姣好的女子都优先嫁作商人妇,以致日本人对商业中心太谷有如斯印象:

  太谷的居民,无论男女容貌全都极为端正,女的多是美人型。……这其中的原因,只要查阅太谷的历史,就很容易理解,太谷曾是中国最早的在山西的金融、经济中心。[5]

  二、不尽的相思愁怨

  生活的锦衣玉食,流光溢彩使女子渴望嫁作商人妇,也使商人妇得意自豪。但实际生活中,商人妇却始终萦怀着农家妇不曾有的相思愁怨。丈夫走外远出,妻子独守空房,终落得两地茫茫不见影,只剩泪长流。

  曾在太谷富商赵铁山家中任塾师的一位文人在《秋闺怨》中就生动细腻地刻画了寂寞惆怅的商妇形象:

  空庭寂寂露升寒,欲依阑干觉袖单。

  香尽不知炉已冷,雁鸣犹向月中看。

  闲将玉杵殷勤捣,坐对银筝未忍弹。

  长夜无端风又起,憎他花影动姗姗。

  

  转眼新秋又暮秋,美人清思怕登楼。

  风斜雨细千行泪,叶落花飞万种愁。

  镜里鸳钗横欲倚,梁间燕子去难留。

  黄昏祗自垂帘坐,惆怅年华似水流。[6]

  孤独寂寞的妇人于“空庭寂寂”中看着花影摇动,禁不住“千行泪”,“万种愁”,“年华似水流”的伤感充溢心头。

  当地文人的诗集中有许多“闺怨”诗,反映了“闺怨”的普遍和突出。如曹润堂、王锡伦等人的诗集中就有不少此类诗作,道出了妇女的无限离愁:

  芳时寂寂掩重门,夜静依稀见泪痕。

  如此花光如此月,更无人在总销魂。

  

  小檐长日绣帘垂,清困腰肢出户迟。

  心事莫将鹦鹉说,自家愁绪自家知。

  

  罗帏消受杜兰香,容易西风玉露凉。

  君似牛郎侬织女,天河两岸各家乡。[7]

  这样的事实,在当地民歌中也多有反映。介休民间歌谣《想哥哥》就描绘了一个未婚女子对离乡从商的心上人的思念:

  刚过正月你就起了身,

  扒撂下俺一个孤栖人,

  圪塄堰底下你搂住俺的腰,

  说是挣下票票给妹妹捎。[8]

  汾州小调《绣荷包》则对商人夫妇的离与聚作了生动细腻的描绘:

  二姑娘生在汾阳城,

  寻下个丈夫是买卖人,

  常年在省外,

  叫奴们时时刻刻挂在心。

  离家好几春,

  家书捎几封,

  难道说奴们想念你,

  你就不想奴们?

  待捎书人来到,二姑娘高兴地迎进家中,问长问短:

  先问买卖好,

  再问俺男人,

  他为何出去好几年,

  好歹不回城?

  捎书人开口道:                     

  大掌柜的不在铺,

  二掌柜的不能行,

  你男人办事有本领,

  明年算大账,

  必定开股份,

  你再等上一两年,

  定能转回城。

  二姑娘满腹愁怨,却只能在心中低语:

  八月十五月儿圆,

  家家户户庆团圆。

  看起来——

  在外的人儿回家实在难。

  年年七月七,

  牛郎织女能相会,

  只有咱在外的人儿呀,

  一年四季难得回。

  待到男人回家中,二姑娘先是“惊喜口难言”,接着是“打对面坐下泪汪汪,不言不语光是看”,随即“呜呜咽咽开了口”:

  叫声郎君可听见,

  你在外一走已三年,

  你不想奴们,

  奴却把你惦。

  面对娇妻的嗔怨,二姑娘的男人又递手绢又拉手,一吐相思之苦,并欢喜地拿出给妻子的礼物:

  今年柜上的买卖好,

  捎回些珍珠和玛瑙,

  捎回人参好几根,

  捎回狐皮大氅貂皮袄。

  穿在俺妻的玉体上,

  大街市上走一遭,

  这个看,那个瞧,

  寒冬腊月一点也不凉哨[9][10]

  这首汾州小调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一对商人夫妇离别的无尽相思与相聚的无限喜悦。可以说,它是千千万万晋商家庭离聚的生动写照。

  笔者见到一个无名抄本中有一封“与夫书”,是妻子对久不回家的丈夫的伤心倾诉:

  贤夫李贵荣台前:当日离家之时,曾对妻言,多则一年而归,少则半载而还,今经一十六载,并无音信回来。夫呀!你好比窦老送婴孩,一去而不回来。双亲倚门常常望,奴家昼夜挂心怀。君亦是读书之人,岂不知孔子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今闻你买卖重重得利,何必苦苦的贪财。……夫呀!你不念父母养育之恩,不念糟糠之妻,岂不闻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岂不知羊羔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意,马不岂(欺)母,礼也;小雁中(终)日成双,可矣。人而不如乌乎?夫呀!你只图与人快乐,那知误了自己根苗。白日游花街夜宿柳巷,迷乱不星(醒),自称风流;只图眼前快乐,岂知青春不久。今母舅上去,带去绉绸荷包一个,白绫手绢一条,内藏家书一封,此妻对灯亲写,愿夫主仔细一观。汝就是铁石心肠,也该垂泪而还乡;你若不还,奴必抛公婆自缢而亡,妻洛(落)得贤良二字,夫得臭名难当,还想叮咛嘱咐,无奈纸尽而笔干。[11]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表达了商人妇对丈夫的思念和苦盼,真是悲情满心,柔肠寸断,同时又交织着从心底涌出的不尽怨恨,一个愁肠百结又力图反抗的商人妇形象跃然纸上。

  在一封书信活套中,有商妇对在外经商的丈夫的哀怨倾诉,商妇孤寂的心脉似可触摸。信中“家室犹如冷庙”之语,让人仿佛看到形单影只,独守空房的商妇满面愁思。在这封书信活套末尾,还附有一首极具哀怨的诗:

  夜伴孤灯两泪流,几番青春几番秋。

  堂上翁姑添白发,转叫妾心日夜愁。

  嫩蕊娇苍君先采,残枝败叶无出头。

  妾身将欲寻自尽,只恐君回不见奴。[12]

  这种书信活套的出现,本身已证明商妇的离愁别怨已然十分普遍。

  丈夫数年不归,年轻的媳妇既要忍受孤独,又要侍奉公婆,心中满腹忧伤,遂流露出嫁作商人妇的无限悔与恨:

  悔不该嫁给买卖郎,

  丢下俺夜夜守空房。

  要嫁还是庄稼汉,

  一年四季常作伴。[13]    

  还有无数的商人客死异乡,也因此有了无数的商人妇不尽的念想化为乌有,只留下青灯孤影暗垂泪,芳华虚度红颜衰……

  思念的泪水不仅仅在女人心头流淌,在离乡走外的男人心里,也充溢着同样的离愁别绪:

  半截翁,栽蒜苔,绿绿生生长上来。

  儿出门,娘安咐,隔着门缝看媳妇:

  白白脸,黑头发,梳得油光戴的花。

  越看越爱舍不下,不如在家种庄稼。[14]

  晋中民谣《白马白马》中也有类似伤怀的表达,同时又饱含着“走外人”对娇妻的牵挂与担忧:

  白马白马上上鞍,

  亲家朋友送盘缠。

  上马嘱咐亲爹娘,

  妻儿年小担待她;

  上马嘱咐亲姐妹,

  同床睡,同床起,

  通火坐锅全靠你;

  上马嘱咐小妻儿,

  少穿红鞋少站街,

  你管你,门又高,狗又乖,

  什么闲人敢进来?[15]

  难以割舍年轻的娇妻,更忧虑妻子的孤单寂寞,千般爱,万般虑,一齐涌上“走外”人的心头。

  笔者见到一个可能是唱本之类的无名书,其中有商人出外时的一番内心独白:

  都说此去能发财,又说此去会赚钱;父母喜,妻子欢,忙忙碌碌洗喜衫,借借贷贷凑盘缠。未出门,心喜欢,脚户一到心又酸。看见妻子难割舍,看见父母又年残。抖擞精神拭泪眼,拜罢父母出高堂。[16]

  这番独白道出了商人即将从商时的满心欢喜,同时又表达了商人离家时的依依不舍和心酸无比。

  无数商人妇情感寂寞,于是有许多婚外情的故事发生,甚至酿成惨事。

  平遥县段村镇张庄村民国时发生了一起命案:赵文生在灵石静升做买卖,他的前妻吴氏早逝,留下一个女儿花牛,赵文生继娶史国巧为妻。赵文生走后,史国巧与一位来卖盐的后生关系密切。二人的来往被小女花牛发觉后,他们便把花牛杀害,假称暴病身亡。赵文生回家后就向县衙报了案。县衙经过审讯,最终将史国巧处以绞刑,卖盐的被判死刑。后来,打莲花落的人将此事编成《张庄案》:“赵文生老婆史国巧,圈下奸夫卖盐小……”[17]

  笔者在晋中乡间调查时也听到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有的远近轰动:祁县南庄村一个商人妇与本村一男子相好,两人经常在家中私会。一天,在外的丈夫突然回到家中,情人忙藏于柜中,想待机而逃。不料,第二日商人仍未出门,商妇情急之下,便与情人把丈夫合谋害死,丢入井中。后来事情败露,商妇被钉死在城墙上示众,其情人则被斩首示众。情状之惨烈,令人骇然。[18]这样的惨事虽然不在多数,但商人妇的婚外恋则是屡见不鲜。

  反映晋中乡土生活的祁太秧歌中,有许多是关于商妇与别人发生恋情的故事,如《做凉袜》唱的是一位商妇为情人做凉袜:“奴家的男人走关东,把奴寄住在北洸村。小奴家,一十八,外号人叫细吃喝,给奴家相好的哥哥做凉袜” [19] 。《做搂肚肚》讲的就是商人妇与寄住的房客产生私情,为他做“搂肚肚”:“奴男儿,在直隶,家中留奴独自己。……奴院里住得个姓王的,长得不大真精干,年纪小,二十几,时时刻刻奴结记,将大洋贴给他亲口愿意”[20]

  尽管秧歌中的说唱离真实生活还有一定距离,但大量存在的此类秧歌曲目以及它流露出对商人妇婚外情感的认可,显示出俗世对商妇孤寂生活的某种同情和理解。

  三、缺子的烦恼

  晋商或是长期在外,或是客死它乡,以致无儿女的很多,这成了商家的一大烦恼。

  卫聚贤在《山西票号》中就指出,晋商 “一概出外不准带家眷,回家以三年为班期,若住云南、新疆等处,路途太远,六、七年不得回里,所以住票庄者,缺乏后嗣之人居大多数”[21]。如著名的大盛魁商号远在蒙古等地,三年一次的探亲根本无法保证,故当地人说,大盛魁的掌柜没儿女的多,买儿女的多。[22]

  在许多商人家信中,都有家人劝在外经商的儿子回家生子,以续香火的事。妻子给丈夫的信中就有生子的期盼:

  百岁光阴,屈指过半矣。你高堂双亲年迈,室中弱媳欠嗣。为人子固宜远游若是之远呼?第不思仰事俯蓄将谁是资?圃园耕种将谁是托?此亦犹之可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说者,不可不知也。[23]

  舅舅给外甥的信中说:

  自你出外生理,不觉数载光阴。……室内幼妇,子女无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子无孙,时刻忧心。银钱自有命定,非人所能强为。倘若客中稍暇,即可急速旋里,家中居住一年半载,再出外生意未迟。[24]

  母亲给儿子的书信中,也有同样主题的表达。在一封“母寄子”的书信活套中,母亲言辞切切,恳请儿子回家娶媳生子。

  由于这一事实的普遍存在,汾阳民间便流传有《孩儿窝》的故事。汾阳“向阳匣”有一险峻山崖,山崖上有一奇怪的石洞,人们称之为“孩儿窝”。据说,凡是能将石子扔进石洞又蹦出的人就可生养男孩,扔进去蹦不出的可生女孩,过路的人都要向石洞扔石子。传说汾阳过去有位叫李栓的汉子,养着几只骆驼,专门为商人跑长途贩运。“向阳匣”是他常走的地方,这里山高沟窄,路不好走,商人们怕强盗打劫,路过这里时总要催打骆驼快走。骆驼累出汗来,被夹沟的阴风一吹,难免生病。李栓心疼骆驼,但又不便说出。一次路过此地时,他忽然心生一计,便将领头骆驼牵住,对后面的商人说:“掌柜的,想不想回家生个儿子?”商人已年近四十,膝下无子成了他的一大心病。闻听此言,商人便从骆驼上下来。李栓便将石洞说成是送子娘娘用佛手点化而来,并给商人捡了一块石子让他扔。商人连仍几次都不能进,但他求子心切,声言扔不进去决不罢休。李拴心中暗喜,便牵着骆驼悠自往前走……。从此,“孩儿窝”的说法便流传开来。[25]

  这个故事的产生,是与商人无子的现实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商人生子的现实隐忧,也就不会有“孩儿窝”故事的产生和流传。

  在这样的忧虑中,本来在商号中可以继续工作的店员,竟有辞号回家的,原因就是要回去生个一男半女。如日升昌票号职员“映斗记因缺子,辞贸出号”[26]。鼎鼎大名的日升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而映斗记竟因缺子而辞号。可见映斗记生子的渴盼是多么殷切。

  这种情形的存在,使得当地商家过继子嗣的现象非常普遍。在当地契约类活套中,过继子嗣的契约屡见不鲜。以下是一份文气浓郁的过继儿子的契约活套:

  继嗣文约

  立过继文约人△,今因胞(堂)兄弟△年高乏嗣,爰请亲族将己亲生几子名△,继胞兄弟为子,因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堂前嬉戏,敢云具万种之才,膝下言欢,不过承先人之桃。自今以往,坡公之万事已足,韦子之一经可传。抚养提携,吾兄之力;教诲式谷,吾兄之功,不待言矣。恐口无凭,立文约永远存照。[27]

  还有的由于本族没有可继之子,于是就从别人家买来,以顶门立户,因而卖子之事屡有所见。请看一份卖子约的活套:

  卖子文约

  立卖子文约人△,情因家下饥寒,无以遂生,无奈将亲生几子名△,几岁,夫妇商议,合同族长△等,托中人说合,情愿卖与某名下为子,当日受恩养银若干。日后抚养成人,与伊婚娶,生不归宗,故不归坟,与卖主无干;倘风水不虞,系属天命,与买主无干。诚恐口无凭,立此以为永远之照。[28]

  无数商人外出,且常年不归,使得商人之家缺子现象非常普遍。“远行而不归者增多,致人口之数锐减”[29], 当地文人刘文炳的话道出了当地这一特殊现象及其所产生的社会后果。

  四、脆弱的生命

  晋商妇的生命往往是脆弱的。

  首先是许多商人家庭中女子不事劳作,致身体孱弱。“女之订婚,其父母多要男家必有厨仆,可以不劳而食,谓之‘活世’”[30],许多女子都羡慕这样的“活世”,而商家就是女子“活世”的理想世界。

  但理想的生活带来“活世”的同时,阻碍身体健康的阴影也随之而至:“非农之家,妇女针黹之外,终日无事,渐至于弱。” [31]时人刘文炳的话道出了商妇的健康问题。相比而言,“河北、山东之寄县境者,其居室湫隘,然妇孺老弱,无冬无夏,时曝于日,且劳苦实甚,故其人较强而有力”[32]

  的确,不劳作或少劳作,使得妇女身体缺乏锻炼,体质下降。民国时北京协和医院马士敦等医士的论文中就记述了这一现象:“骨软化病最流行于山西省中部一带,尤以上等及中等社会之妇女少工作及不多见阳光者为多。” [33]这种骨软化病俗称为“腰腿疼病”。马医士指出,这一疾病流行于晋中妇女中,其致病之因是由于妇女少劳作,不晒太阳,而晋中正是商人云集之地。确实,在过去,“财主家的女人,南头往北头还得坐上轿车”[34]。笔者在乡间调查时听当地人说,太谷大商家的小姐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还要用手遮着脸,说是太阳晃眼。可以想象,由于总是不见太阳,乍一见,自然觉得晃眼。在这样的深闺大院中,太太小姐们大都娇娇滴滴,弱不禁风。

  平日里身体娇弱,不好劳作,易致疾而死;有孕在身时更是懒于活动,因而难产现象十分普遍,这就又导致了大家庭妇女死亡率的提高。

  其次,心中郁闷,更易致病。商妇相思的泪儿长流,情感的孤寂难诉。时人有言:“十缡九别,大家庭之易至抑郁”[35] ,而郁闷无疑有碍健康。同时,商人妇虽然有比农家妇的优越,但也有富家的诸多麻烦。因为富裕之家往往是同居共财的大家庭,由于家庭成员的利益各自不同,妯娌之间,妻妾之间,婆媳之间,有着难以理清的矛盾。因而,生活在这种大家庭中的妇女内心充满了更多的猜忌和怨恨。所以说,商妇心中的千愁万绪,缠绕成了难以解开的死结。在这样的情境中,极易忧郁成疾。

  对于此种情形,时人刘文炳有言:“家室愈为富丽,致疾之机愈多。”[36] “在心理上图安逸而习奢华,心狭隘而多垢谇,妇女神经十九衰弱,致疾为易。” [37]

  以榆次常家为例,随着商业繁盛,家业兴旺,常家妇女的寿命却日渐缩短。《儒商常家》中记曰,常家妻妾寿命第10世68.8岁,11世50.4岁,12世43.4岁,13世34.7岁。13世比10世寿命几乎缩短了一半,13世的妻妾寿命72% 的在40岁以下。常立政娶了6位妻子,寿命都很短:贾氏16岁,杨氏25岁,乔氏20岁,王氏34岁,孟氏31岁,孟氏26岁。常立卓的6个妻子也是过早离世:贾氏16岁,武氏28岁,杨氏22岁,牛氏20岁,贾氏21岁,杜氏38岁。常际春的5位妻子杜氏23岁,许氏17岁,胡氏24岁,赵氏18岁,赵氏32岁。常运藻妻张氏18岁,曹氏18岁,韩氏21岁,李氏20岁。这样的情形在常家所在多有。[38]她们绝大部分是因病或难产而失去年轻的生命。

  其他晋商家族中也存在同样情形。太谷富商曹敬轩回忆往事时说,曹家姑娘不长命,姑娘大都没有活过三十的。[39]太谷巨商曹培德墓志显示,曹培德的祖父先后娶过孟氏、侯氏、武氏、吴氏、杜氏,其父先后娶杨氏、程氏、杜氏、杨氏,其妻杨氏、刘氏、妾王氏、任氏在曹培德57岁死时也都先他去世。她们都是年轻时就早早离世。[40]太谷富商王燮堂在他53岁的生涯中就先后娶了姚氏、李氏、汪氏、汪氏、武氏五位妻子,她们都先他而去 [41] 。祁县乔家富商乔致庸娶过六个妻子,都是继娶。祁县塔寺村富商刘伟先后娶过八位妻子,有七位在年轻时就死去。[42]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对于商家妇寿命短这一事实,笔者在乡间田野考察中听到诸多说法:“商家老婆病多”;“享福不可太过,否则就压不住,寿命就不长”;“他们不干活,吃穿精细也不行” 。众口一词,都反映了商人妇寿命短的事实。商人妇有时还要面对难以想象的另类摧残:“儿子走外不在,公公就要强奸媳妇,儿媳不从,公公就虐待和苛刻儿媳。” [43] 这样的事虽属极端,但也反映出晋商妇要面对普通农家妇不曾经受的心灵折磨。

  由此看来,商妇生活的特殊性,使得她们的身心健康和安全受到了损害和威胁,生命较农家妇脆弱得多。

  总之,浩浩荡荡的晋商队伍造就了晋商的辉煌,也因此造成了无数缺损家庭的存在,从而使无数晋商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无奈与苦涩,演绎出无数哀怨凄婉的人间故事,于此也使我们看到晋商的辉煌是无数人以酸苦和眼泪奠基,实属来之不易。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间文献中的晋商与山西社会变迁研究》(批准号:10BZS053)资助项目的阶段成果。

  殷俊玲,太原师范学院社科部教授。

  [1] “蓝炭”是指煤炭中未燃尽的炭,“捏蓝炭”是指过去穷人去富家倒出去的煤渣中捡蓝炭以作燃料,捡炭的孩子们经常从头至脚满身煤灰。

  [2] 刘文炳:《徐沟县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14页。“吃不清”是晋中方言,即“吃不完”。

  [3] 史忠新:《平遥览要》(内部刊印),山西新闻出版局内部使用图书准印(1998)第12号,第172页。

  [4] 裴梅琴、巩致平:《平遥龟城八卦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25页。

  [5] 候振彤译编:《山西历史辑览》,山西省地方志编委员会办公室1987年印,第296页。

  [6] 段志先:《友山书屋吟草》,光绪甲辰年抄本。

  [7] 王锡伦:《怡青堂诗集》,卷8,《闺怨》。

  [8] 《介休民间歌谣集成》,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9] 不凉哨,山西方言,是“不冷”的意思。

  [10] 《绣荷包》(王文恒唱述,刘瑞祥整理),汾阳县志办编:《汾州采风集》,第2辑。

  [11] 《书信杂记》(手抄本),笔者收集,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藏。

  [12] 《契约杂记》(手抄本),笔者收集,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藏。

  [13]  曹振武:《晋商习俗》,李希曾:《晋商史料与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88页。

  [14] 曹振武:《晋商习俗》,李希曾:《晋商史料与研究》,第487页。

  [15] 曹振武:《晋商习俗》,李希曾:《晋商史料与研究》,第487页。

  [16] 《无名抄本》(手抄本)。

  [17]  张春国、张春杰:《一个被判绞刑的女人》,冀太平主编:《县衙说古》(内部交流)。

  [18]  祁县城内杨立仁口述,2003年9月。

  [19] 《祁太秧歌剧本荟萃》(手抄本),《做凉袜》。

  [20] 《祁太秧歌剧本荟萃》(手抄本),《做搂肚肚》.

  [21]  卫聚贤:《山西票号》,台湾说文社中华民国66年版,第316页。

  [22]  田际春、刘存善等编:《山西商人的生财之道》,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90页。

  [23] 《书信》(手抄本),侯生荫记。

  [24] 《书信》(手抄本),侯生荫记,笔者收集,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藏。

  [25]  王希良口述,2002年10月。

  [26]  黄鉴晖等:《山西票号史料》,山西经济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6页。

  [27] 《契约杂记》(手抄本)。

  [28] 《契约杂记》(手抄本)。

  [29] 刘文炳:《徐沟县志》,第73页。

  [30]刘文炳:《徐沟县志》,第303页。

  [31]刘文炳:《徐沟县志》,第303页。

  [32]刘文炳:《徐沟县志》,第303页。

  [33]刘文炳:《徐沟县志》,第303页。

  [34] 《太谷县新区上庄村妇女工作调查材料》,《太谷县妇女运动史》,第1辑,第94页。

  [35]刘文炳:《徐沟县志》,第62页。

  [36]刘文炳:《徐沟县志》,第303页。

  [37]刘文炳:《徐沟县志》,第62页。

  [38]  程光、梅生:《晋商常家》,第83页。

  [39]  曹敬轩口述:《有关曹家情况》,1984年7月,太谷县志办公室藏。

  [40] 《太谷县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78页。

  [41] 《太谷县志》,第780页。

  [42] 《塔寺村史》,1965年(油印本)。

  [43] 《农村妇女问题汇报》,《太谷县妇女运动史》,第1辑,第 135页 。